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

【樓誠】零星之火


  • 偽裝者衍生 / 樓誠單篇
  • 劇本小說番外《煙缸與青瓷》衍生
  • 此篇為 歸來之人 的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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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樓回想起他們身份互相曝露的那一個夜晚,令他驚訝的或許不是阿誠涉足於政治,而是這事發生在他眼皮底下卻一無所知。

青年跪在那裏,他的怒火一陣陣抽在他身上,也同時狠狠地疼在掌心裡。

他是明白的,或近或遠,明家的孩子們總向著同一個方向行進。

他從不曾考慮停止匆匆疾行的步伐,即便揚起的塵土漫天飛舞,旋起的氣流颳起呼嘯長風,眉梢的汗珠引起滂沱大雨。

驀然回首,才發覺那孩子跟得太緊。

狂風暴雨侵蝕他的純樸稚氣,滾滾濁流堆積他的堅強韌性,然而,怎麼樣的堅忍不拔才會足以面對席捲而來的腥風血雨?

槍枝比畫筆重得多了,血腥比香精駭人得多了,他卻得親手送他離去,遠離他安穩的羽翼。

清晨的車站瀰漫著薄霧,晨光彷彿無力穿透白茫般熹微,空氣中殘留著夜晚的寒意,列車鳴笛劃破最後一刻寂靜,月台上颳起了風。

阿誠踏上階梯,踏了一階便止步,緩緩轉過身看他,泛紅眼眶中的黑眸裡好似藏有千言萬語,微張了唇卻全呼成淡淡白氣。

他囑咐過阿誠不許哭,青年眨了眨眼,水氣還是凝成一行清淚從頰上滑落,淚珠那麼輕盈,卻負著最沉的重量,跌進心尖裡。

內心一陣酸楚,明樓沒忍住,摘下皮革手套,伸手揩去他臉上的淚痕,阿誠緊抿的唇輕顫。

「上車吧。」他說。

阿誠眼神流連在他身上,半晌後才背過身,卻遲遲不肯邁步,明樓厲聲道:不許回頭。

青年深吸一口氣,昂首挺胸,背影沒入車廂裡,明樓隨即轉身離去。

火車呼嘯過耳畔的那一刻起,他那錯綜複雜的棋局裡,從此多了一枚不能被犧牲的棋子,即便唇亡齒寒,也絕不能是棄子。

他知道阿誠總以為自己無足輕重,可他錯了。

既然入了明家的門,喝了明家的水,吃了明家的飯,哪怕家譜上沒有一撇,還是姓了明,哪怕在名目上只是管家,還是他明樓的人。

有鑑於他的身份和地位,轉調阿誠這件事進行得還算順遂。一盞孤燈,一支鋼筆,幾張信箋,幾封電報,即便他的手能伸長到再遠的遠方,能做得依然不過如此。

他已在黑夜海裡點亮一座燈塔,指明歸途的方向,可遙遙路途的驚濤駭浪,青年橫豎都得自個兒承受。

阿誠錯過回報時程的那一天,明樓面不改色,旅途中永遠都存在變數,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,諜報工作的核心素質向來是耐心,而後他收到車站遭受襲擊的消息,一顆心定了下來,他知道青年為何耽擱。

明樓是個務實的人,事成不能樂,事違不能憂,半天的時間內,他已重新計畫好安全的路線,只需聯繫上青年,一切便可重新步上軌道。

他動用大部分人力,沒半點線索指出阿誠的行蹤,這事有兩種可能,他解讀為青年是個優異的特工。明樓善於等待,卻覺得度日如年,整整一週過去,最接近青年的消息是那具不知名的遺體。

白昼裡他一如往昔,外表西裝革履,踩踏的步伐在體內發出空洞的回音,好似身軀以外的部分逐漸崩解剝離;黑夜裡他頭痛欲裂,食不下嚥,夜不安寢,吞了幾顆藥丸,睡眠仍斷斷續續。

夢魘爬進不安穩的睡眠裡,帶著刺骨的寒意。

青年在懷裡漸漸冷去,光彩從晶亮的眸中消散,黯淡無光的眼瞳倒映出混濁身影,那一刻他心如刀絞,願意用盡一切換回那孩子眼底曾經的熱意,總是熾熱坦直,他卻未曾直視。

明樓喘著大氣驚醒,冷汗涔涔,思緒清晰的過於銳利,夢裡他對著青年嘶吼,脫口而出的話語連自己都意外,剎那的軟弱裡他首次對情感妥協,他想著人終歸是自私的。

只有在最漆黑的深夜裡,才見得著滿天繁星;他在煎熬的等待裡,頭一次聽見藏在心底最沉的聲音。


青年在月光最皎潔的那夜裡歸來。

他所有緊繃的神經在一瞬間全得到釋放,最先湧上來的情緒是無法抑制的怒意,阿誠順從地跪下,道歉的聲調裡卻隱隱透出不從。

明樓靜靜地盯著他,雖然阿誠看起來疲憊不堪,低垂的眼裡不失敏銳,渾身仍透著蓄勢待發的氣息, 像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。

他闔上眼長長地嘆息,忽然意識到大部分的怒氣針對的其實是自己,沒了怒意的支撐,全身上下只剩下疲憊。

任由全身的重量倚靠在木椅上,明樓乏力地坐下,連吐出的話語都沾染上無力的蒼白。

「阿誠,我不知道遠在該死的莫斯科能有多少位中國青年。

青年終於抬起頭,從髮梢的陰影下抬起眼,晶亮的眼中瀰漫著水氣。

「大哥,對不起。」他說,明樓如釋重負。

玻璃碰撞的聲響迴盪在安靜的餐桌上,清澈卻悠長,宛如鐘響。若日後每個任務的收尾,皆能以如此澄淨的聲響畫上句點,或是便是他最大的滿足。

那口濃烈的酒沿著喉頭灼燒進胃裡,隱隱的刺痛讓他感到真實,彷彿飄蕩了這麼長時間後,第一次踩踏到厚實的地面。

阿誠鉅細靡遺地述說他的旅途。

青年的對應已經足夠優秀,其餘的不足只需透過實務累積,他仍有大把時間可以循序漸進地引導,在他的麾下足以確保青年安全無虞。

他因此而欣喜,又因這欣喜中參雜的私情而恐懼。

他不由得攝取過多酒精,黃澄的液體驅散了瀰漫數日的寒意,同時也混沌了思緒,麻痺了自制力,當他毀了那件襯衫,指尖傳遞的緊繃感到受青年對這股突來舉動的畏懼。

「沒事的。

阿誠輕聲安撫他,明樓心中自嘲,究竟是流露多麼荒謬的脆弱,才會讓青年的語調柔軟到好似面對的是個驚恐擔憂的孩子。

明樓憶起好多年前的那個冬天,他手中握著的那隻小手因淚水和緊張而濕濡,因怯意和未知的恐懼而顫抖,他也是這般柔聲安撫男孩,牽著他一腳跨進明家的大門。

如今制止他查探傷口的手溫暖又堅定,這份堅定終會成為最可靠的助力。

高處不勝寒,身份複雜如他,能有一人分享他的喜悅與歡愉,分擔他的痛苦與煩悶,理解他的期待與抱負,何其幸運。

若血液中沒有流盪這麼多酒精,或許明樓會讚揚他的成長,像個上級或兄長,然而現在驅動他的是一種更為原始的衝動。

他曾以為善終已是種奢求,現下卻貪婪地想渴求更多。

阿誠望著他的眼裡閃耀著點點火光,他分不清那光華是自身投射出的欲望抑或是青年的,只知道看進那雙眸子裡便移不開了。

床榻上的兩人離得很近,明樓撐著身子定在上方,阿誠握著他的手也僵持在那裏,偌大的房裡寂靜異常,半點聲響也沒有,彼此間的一方空隙卻鼓譟不安。

相望的視線彷彿是曖昧的低語,交錯的鼻息彷彿是繾綣的柔情。

全身都在叫囂著渴望,明樓卻壓抑著分毫不動,默默地等待青年的動作,像是等待著一個信號。

阿誠慢慢地闔上了眼,月色如霜,柔和了五官的線條,皎潔得那麼無瑕,像清晨的露水,閃耀著純淨的明亮,明樓支撐的手臂一鬆,任由自己陷進床墊裡。

他輕輕摩娑著青年的掌心,好似這規律而緩慢的肌膚相觸,得以平息狂亂的躁動。

他的手被青年牽引至胸口,胸膛底下心臟劇烈的鼓動,一個柔軟的吻貼上他的手背,帶著溫熱的濕意。

像熾熱的印記,烙印進心裡。

零星之火,足以燎原,他棲身壓上青年的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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