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5月11日 星期五

【樓誠】閃火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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逐字審視答案卷上的文字,評定簡答區的分數,加總選擇題的給分,在頂端批上最終的數字,明樓迅速而熟練地閱過一張張期中試卷,這是一門基礎的經濟學通識課程,批改起來毫不費勁。

一張卷上方整的字跡引起他的注意,行雲流水般地作業稍稍頓了片刻,便再度流暢地進行,寫下滿分的成績後朝卷首看去,署名處的姓名不出意外之外,明樓揚了揚嘴角。

常言道字如其人,明誠十歲那年剛脫離養母住進明家,僵硬的字在方格裡縮得小小的,結構擠壓成一團,像是五臟六腑都不得伸展。

小小孩表現得困惑又無所適從,然而透過他刻印般的、深黑的筆畫,明樓能看見他畏縮的外表之下,潛藏著一股堅忍的韌性。

至今,他舒展開的字跡流暢又不失工整,字裡行間那股堅韌的力道收放自如,撇除年輕人特有的恣意輕快,筆觸倒是和明樓有幾分相似。

叩叩,門板上傳來兩聲聲響。

「請進。」明樓看了看錶,也該是時候了。

「明教授……」明誠從門後探進一顆頭,環顧室內,明樓的辦公室內並無外人,入內闔上門,他內斂的神情頓時鮮活起來,「大哥,久等了。」

青年刻意的謹慎令明樓不由得一笑,「等我一會,快結束了。」

「考得如何?」加快手上的作業速度,明樓順口問道。

「還行,就是寫得比預期久,本想更早交卷,爭取更多時間的。」

「爭取時間做什麼?」明樓笑問,夾雜一點捉弄的心態,明誠不答,踱步至他身旁,耳根隱隱泛紅。

「不急,細心答題比較重要……」話音未落,明誠一看清桌面隨即別開了頭,迅速回退,好似明樓周圍有毒似的,「這又是做什麼?」

「避嫌。」明誠答得乾脆。

「考前一週避到現在還不夠?」

「有利益衝突,當然得避。」

「按你的說法嚴格來辦,我們這學期都該不見面了。」聞言,明誠依舊不為所動,背身面門,以挺直的背脊宣示他的固執。

明樓啼笑皆非,前回他在課堂上出了一項作業,內容是探討某件時事對經濟的影響,不巧的是,幾週前他才同明誠分享相關報導──全然是無心之舉,他們間的新知交流何其之多,絕非侷限於特定資訊。

批改完最後一張試卷,明樓喀一聲蓋上鋼筆,成疊的紙張拍開抽屜間的空氣,輪軸滑動聲接續,木面輕輕嗑上擋版,最終是鎖頭轉動的聲響。

「清者自清。」明樓向青年步近,隔著輕薄的布料,明誠感受到背後漸近的體溫,於是回過身來。

「圖個心安罷了。」明誠坦然道。

對上青年直率的眼神,明樓有好一段時間沒好好看過他的臉,他的頭髮長了,神情略為疲倦,雙眸卻透著清光,情緒掩不住地高漲,或許是因為考試週的完結,或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個原因。

這些時日明誠寧願留宿宿舍,精神難以集中時便往明家跑,留他一人獨守空房,這嫌是避得夠徹底,他戲謔道:「下學期該禁止你選我的課。」

「你捨不得。」明誠無動於衷。

「是,是捨不得。」似乎沒料到明樓如此坦承,明誠一愣,頓時語塞。

「我喜歡看你坐在台下,全神貫注注視著我的樣子……」明樓的指尖輕輕撩過他垂落前額的髮絲,感受他呼出的鼻息搔癢似地,拂過掌心,「正如同,你喜歡看我在講台上的樣子。」

經不起逗,面前的臉龐泛起了淡紅,倏地頸子被人一勾,明誠狠狠貼上他的唇。

一個太久違的親吻,明樓想念他的味道,內部深處狂躁叫囂著,讓他把人摁上門板,用胸膛承接他劇烈的心跳,濕潤每寸乾燥,侵襲每處柔軟,像一場驟雨來襲,像狂風呼嘯過境──然而還不是時候。

明樓淺淺回吻,僅是輕柔地蹭蹭他的唇,淺嚐即止。

即便如此,懷中那具年輕氣盛的軀體還是相當迅速地起了反應,以致於拉開距離後,青年的神情幾乎是挫敗的。

「大哥……」明誠垂下眼簾,舌尖潤了潤唇,「就說該更早交卷的。」

「和大姐吃完飯,回家有的是時間。」明樓笑了笑,安撫似地說道,像個大哥該有的姿態。


傍晚尖峰時間,車潮堵得厲害,進了家門,飯廳已經擺好滿桌子菜色。

「明樓、阿誠,回來啦,坐、坐,我給你們添茶。」明鏡從書報後抬起頭,看起來久候多時。

「大姐,我來吧。」明誠接過茶壺,捲起袖子,朝裡頭注入新一輪熱水。

明鏡道:「我去叫明台下來吃飯。」

明誠將茶湯逐一倒入杯中,待明鏡離去,隨即揶揄道:「這餐有得你受了。」

「就你精明。」明樓長呼一口氣,啜飲一口茶,面前一道道玲琅滿目的佳餚,全是自己偏愛的料理。

「大哥、阿誠哥。」明台和明鏡入了座,明樓在交往一事上曝露之後,和明台共桌吃飯還是第一回,招呼時小傢伙舉止無異,動起筷子卻是小動作連連。

舉凡明樓出手的菜餚,一但時機正確,明台便眼明手快搶先奪之,挑的都是明鏡沒留意的時刻,擺明暗著來,讓人無從發難。

明樓朝身邊人投以眼神求助,明誠聳聳肩表示沒轍,嘴角卻時不時揚起看戲般的微笑,終於在明台假意拿湯碗替大家盛湯,唯獨給明樓盛了滿滿一碗熬湯骨頭後,佯裝責備地看了看明台。

「怎麼啦?」明鏡隱約察覺這場無聲之爭。

「大哥不喜歡骨頭?不好意思,不像阿誠哥,很多大哥的事情我不知道。」明台刻意揚起尾音,擺出無辜的表情。

「我喜歡,大哥跟我換吧。」適時地交換了兩人的湯碗,明誠笑了笑安撫明樓別發火,明台把這幕看在眼裡,翻了翻白眼,一臉萬念俱灰的模樣。

「明樓啊,最近忙不忙?」當明鏡放下筷子,如此問道,明樓心中一嘆,真正的難關才要來臨。

「大姐什麼事需要幫忙?」

「倒也不是什麼大事,」從容地在桌邊交疊起雙手,明鏡輕描淡寫,「就是有位女孩子想介紹給你認識認識。」

明樓苦笑,「大姐,我在這方面目前沒有規劃的打算。」

「沒有規劃正好,大姐幫你規劃。」

「哎、我的意思是……」

「明樓,你老實告訴大姐,是不是有交往對象?」明鏡相當乾脆地截斷他的話,全不留餘地,「你那棟屋子買了後啊,回家次數一隻手都數得出來,什麼時候帶回來給大姐看看?」

「今天都給我交代清楚了,不然不許你回去。」雙手環胸,明鏡板起面孔,明樓暗叫不好,大姐這副姿態一出,絕非能輕易搪塞。

坐在一旁的兩位深怕遭受波及,乖巧了起來,頭也不敢抬,安分地繼續吃飯,桌底下明誠用腿碰碰他的,以示同情。

「大姐……現在還不到時候。」明樓放下碗筷,此話相當於認了。

「果然存在這號人物?」

「是。」

證實了猜測,明鏡神情柔軟不少,「你呀,為什麼瞞著大姐?」

「我怕您不能接受。」緩緩飲盡杯中茶水,明樓坐直了身,雙手置於膝上,明誠執起茶壺替他續茶,眼神透露著不安。

明鏡向來瞭解他的固執,語氣更加緩和:「明樓,你別誤會,大姐沒有妨礙你的意思,你能有看得上眼的對象大姐也替你高興,高矮胖瘦,總有一天要見的。」

「若我說是男的呢?」

明誠直愣愣地看著他,不合時宜地,旁邊傳來劇烈的咳嗽聲,明台被一口飯嗆著了。

「你……什麼意思?」明鏡過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。

「大姐,若您不能接受,便沒有那一天。」

周遭靜極了,明樓聽見自己的呼吸聲,氣息悠長,節奏平穩,積壓於胸前的硬石已然碎裂,他感到輕盈。

「我沒意見!」突如其來的音量劃破凍結的空氣,明台大聲宣告:「大哥的對象男的圓的方的扁的我都沒意見,阿誠哥的也是!」語畢,自顧自地再度動起筷子。

明鏡始終端坐著,微啟的唇開了又闔,閉了又啟,最終什麼也沒說,她臉上的神情明樓未曾見過,並非一時的錯愕,亦非純粹的憤怒,而是交織了諸多情感,更加錯綜復雜的──如同一張破碎的網。


明鏡提前離了席,明台加速清空碗底,追進房裡頭去,一頓飯結束得唐突。

感受一道目光頻頻落在自己身上,明誠清理殘餘,疊起空盤,一聲不吭,抬抬下巴示意人把剩菜收進冰箱裡。

「氣我沒和你商量?」明樓遞給他一條擰乾的抹布,「阿誠,每一回欺騙大姐,我就像多蒙上一層密不通風的皮,一層又一層,厚得我喘不過氣,但我心裡明白,疊得再厚也是不足夠的,橫豎都得挨這刀。」

明誠拭淨桌面,洗清抹布,關上水流,終於正視明樓,「我想和你一起承擔的。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他大哥冷靜自持的外表底下,隱藏一顆昂揚的心,那具軀體裡棲息著磊落無比的靈魂。

明樓的手掌覆上他的頰,像是要抹去上頭的不甘心那般撫了撫,笑道:「會有那麼一天。」

碗洗到一半,明台從明鏡房裡出來傳話,説叫大哥進去談一談,自個兒接替明樓的位置,明誠刷碗,他沖水。

「謝謝。」明誠說。

「謝什麼?」明台瀝了瀝水,將盤子擺進烘碗機。

明誠笑了笑,「都謝。」小少爺撇撇嘴角,表示小意思,不足掛齒。

清空了水槽,明台按下烘乾鍵,想起了什麼似的,眼珠子提溜一轉,問道:「阿誠哥,我看大哥一時半會出不來了,你們今晚還回去?」

「興許是不回去了。」明誠擦拭槽邊的水痕收尾,餘光撇見小少爺眼裡閃爍不懷好意的光。

「那正好,阿誠哥,替我補習唄。」理直氣壯,明台一點兒也不害臊。

「你啊,」明誠無奈一笑,「見縫插針。」

城市的喧囂逐漸歸於平靜,等明樓回到房間裡來,已是經過相當長的時間。

明樓揉著手臂,步伐有些瘸,明誠隨即上前攙扶,「大哥,大姐打你了?」

「不礙事、不礙事,」明樓擺擺手,倚靠桌沿,「大姐講到激動處,捶捶我罷了。」

「大姐罰我跪在小祠堂,説想清楚了再起來,」明誠備好了睡衣,謹慎地協助明樓脫下襯衫,生怕弄疼他,「於是我一直跪到大姐睡了。」

明誠垂下了眼,明樓執起他的手,親吻指節,「阿誠,我很清楚,老早之前就相當清楚。」

「我難以描述大姐看著我的神情……她的憤怒中參著憂慮,憂慮裡帶著些許惋惜,好像怪罪自己更甚於我,就像……」斟酌著用詞,明樓像是在這刻才突然瞭然,「就像是一位母親。」

明誠縮在被單裡,聽吹風機的運轉聲,當嗡鳴終止,喀一聲燈暗,夜色緩緩滲透進身體裡。

「想什麼?」床墊凹陷,明樓從後方圈住他,身上帶著沐浴後的氣味。

「想那間房子,想今晚的事情。」

「後悔買了?」

「不後悔,」明誠轉過身來,幽暗中找尋明樓的眼睛,「大哥,在那兒不需要隱瞞,不需要偽裝,能毫無保留,使我覺得……完整。」

那日明樓發來了幾處地址,說挑幾棟喜歡的,一起去看看。他說大哥,女孩子被求婚的心情也不過如此。明樓就笑,說這話不對,不早是明家的人?

「我喜歡你毫無保留。」明樓把他摟得更近了些,在耳畔輕語。

明誠確信他的話裡帶有弦外之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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